想象的瀑布寫作慾望的洪流文學嘔吐百科全書大出血魔鬼中的魔鬼

他悄悄的——近乎是謹慎的——合上公寓的門。他害怕驚醒什麽似的不願動靜，可恨久遠的鉸鏈終究發出一聲尖細的嗚咽，引他去張望、卻只是看見狹長的過道和零星幾扇緊閉的門。遠處走廊的盡頭有一扇寬大笨拙的窗、病怏怏的餘暉走遍整個破敗的城市角落，終于筋疲力盡的落進這影影幢幢的長廊、幽明參差之間，竟纖塵畢現。男人窘迫的站在那裏、發怔般流連了幾許，聳拉著瘦弱的肩膀，像是喪了氣、掙扎、猶豫。可他仍還是轉過身，背對一片昏懞的黃，拾堦而下。

並不多久、也許是男人拐過樓梯折角時，他意識到自己醖釀許久的意志，慢慢消退了。我們現在知道他是個年輕人。他懊悔的發覺、自己從某一絕高処跌落下來，在跌落之前，世界——或者一幢樓、一條長廊、一間陋室、以至於一個人——僅是堆積的色塊。他多麽希望、一個悲痛欲絕的人，就只是垂直流動的綫條、一場藍色與黃色交織的雨。可眼下，他是一個爲了某個理由、離開暫居処的男人。他無法不看見油亮的木制扶手，骯髒的棕色地磚，和角落裏蠕爬的綫團。

世界再一次破落成不可盡數的碎片。男人一邊這樣想、一邊憂鬱的走下最後幾級臺階、走向公寓樓的大門。他知道他必須儘快離開，趁著夜色遠走他鄉。可不知從哪裏傳來的熟悉的味道攔住了他的去路。他很快認出那是新鮮剝開的橘子的甜味，循著這甜味、他進而看見右手邊一張窄小簡陋的書桌，九瓣橘子散落在敞開的果皮中無人問津。一個枯瘦、古老的人影坐在書桌后頭的陰影裏，男人驚的發出一種滑稽可笑的呻吟。他一動不敢動的立着、識別著。他看见書桌上的席牌，他明白那坐著的正是公寓樓的接待員。儘管世界早已是另一派模樣，不再有什麽人值得他劳烦，但這人影仍只是瞌睡般閒坐在接待処的書桌后招待著遺忘和過往。

「您要走了？」

人影忽而開口、緩緩的從昏睡似的晦暗中坐起身，露出一張極度衰老的臉、仍自帶著睡意。

「是的，先生。我竟記不得哪次見過你，也許你並不是縂坐在這？」

老人困惑而艱難的看著他、接著擡起頭望向天花板，或者天花板遮蓋住的什麽，好像是在回想什麽、或者琢磨著如何作答。他簡直和我一樣困惑，男人突然升起一種異樣的、帶著異國情調的、宜人的同情與寬慰。他甚至想要伸過手，撿起幾瓣不屬於他的橘子來吃、好像這等唐突的行爲最能夠表達出他此刻怪異而動人的深情。可他仍只是站在那裏、等著老人要說的一切。而老人終于挪囘視線，開口說，請保重 。他點點頭，像是受了鼓舞、接著再一次點頭，便提著行李、離開了這裡。